mysophobia 潔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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祖靈、天主,與道士:從新幾內亞帶二戰亡魂回家

5月17日,收到gui giling高正治醫師與頭目離世的消息。今日是高醫師的告別式。

一位偉大的原住民領袖的離去,心中難免一陣悵然。事實上,高醫師說話的影像仍在我腦海中,因為三天前5月14日,我與中山社會原專班的同學,一起在線上觀賞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校園巡迴場次,片子是蔡政良導演與教授的作品,《高砂的翅膀》。我們看著高正治醫師身穿族服,對著鏡頭,敘述自己曾夢見二戰時期遠赴新幾內亞的舅舅Gui上村武夫,身為高砂義勇隊的成員,在大雨中,陷入泥巴裡,不得動彈,隊友原本想幫他,但無可奈何,最後他就被留在那裡。高醫師因為心中掛念舅舅,當他得知阿良有意去新幾內亞帶祖靈回家時,他便央求團隊也帶舅舅回家,並讓女兒高蘇貞瑋作為排灣族介達部落的代表。



這部片我反覆看過不下5次,但沒有一次是如此情緒激昂、收穫豐碩。因為原專班同學們激動的回應,映後導演座談兩個小時絕無冷場的Q&A。因為導演阿良的回覆,屢屢讓我鼓掌作回。

我對這部片有17個問題,但我已經讓同學們先問過一輪,大部份都獲得了回答。然而有一題,我留到最後,都沒人問,我最後才問。想不到阿良在螢幕的另一端說,「終於有人問了這個問題!恩潔,你是第一個。」這個問題,我會留到最後。因為那關乎的不只是翅膀,也是橋樑。

***

這是一個四人團隊一同去到新幾內亞,試圖帶回當年戰死在沙場上的祖先遺骸回到台灣,並與新幾內亞威瓦克當地兄弟們建立友誼的故事。這四人團隊分別是原化漢人阿美族導演蔡政良,排灣族人高蘇貞瑋,阿美族雕刻藝術家希巨,以及達悟族導演與攝影師張也海。同時,這也是一個牽涉祖靈、天主,以及道士的跨宗教故事。


迷失在「南洋」

紀錄片的開頭與結尾,都是一首阿美歌謠,歌謠說:「朋友,請幫我帶一雙翅膀來讓我回家」。接著,是雕刻家希巨與導演阿良的對話。一個晚上的對話內容,剪接成好幾個段落,隨著帶祖靈回家旅程的發展,才逐漸透露。

一開始,善於雕刻翅膀的雕刻家希巨,希望高砂義勇隊的亡魂,也能乘著高砂的翅膀回家,阿良默默的聽著。沒想到,去新幾內亞的消息傳開來後,排灣族也有族人希望加入這個行動,包含高正治醫師。他打電話問阿良:「可不可以也幫我把我的舅舅帶回來?」對話後,才知道,高醫師時常被一個前述的夢境困擾著。因而,才有了紀錄片中,高醫師的那段夢境的自白。

原專班的同學裡,也有一些是高砂義勇隊的後代。他們在看這部片,就像一邊與自己的vuvu,終於有一個久違的、盼望的聯繫。

我雖然是外人,但也對日本兵的故事心有戚戚。我母系阿嬤的大哥,也就是大舅公,也曾經在南洋當日本兵。而且,他在戰後並未回台,足足消失了一整年,家族內所有人都認為他已經戰死沙場。不料第二年,他突然回到家中,讓眾人都嚇了一跳。至今,那一段親人遺失在南洋叢林的過往,在我母系阿嬤那輩的記憶中,仍然佔據一個模糊而難以言說的位置。

當年,日本政府看中台灣原住民在叢林作戰的能力,在1942-1944年間召了4600名以上的原住民青年,共八梯次組成高砂義勇隊往太平洋各島嶼作戰。儘管驍勇善戰又懂得在森林中生存,但絕大多數的高砂義勇隊仍然葬身在南洋的戰場上,尤其以新幾內亞戰場最為慘烈。

這是我們熟知的歷史版本,但我們從來沒有想過,如果從新幾內亞當地人的角度來看,台灣人會是什麼樣的存在?高砂義勇隊的後代,對於他們,是敵是友?

南島兄弟們

這部紀錄片清楚的分享著那些我們不清楚的南方與南方的連結。對新幾內亞當地人而言,台灣日本兵就跟日本運來的印度兵一樣,都是戰爭奴隸,被擺在前線當炮灰。甚至,他們對著鏡頭訴說,當時飢荒,日本人與當地人已經開始吃起印度人的人肉。

這不是鄉野傳奇,而是確有此事。以澳洲為據點的一位日本學者,就曾經找到了許多文件記載著當時所發生的事情,包括食人。

換言之,當地人有自己的一套歷史記憶與文化邏輯。對他們而言,高砂義勇隊也是戰爭的犧牲者,他們對於前來帶祖靈回家的台灣四人團隊不但沒有任何怨言,甚至歡迎、鼓勵、熱心協助。「立碑這件事情,當地人比我們還要熱心,」阿良這麼對原專班同學與我如此說。

在當地立碑需要當地頭人保羅神父與其他神父答應,而當地人不但協助在叢林中尋找與台灣物種類似的倒木、將沈重的巨木集體拉出森林、立碑,每一個階段都熱心相助。他們所付出的,遠遠不是一個小小的收割機可以回報的。但那小小的收割機,仍然在天主教威瓦克教區天主堂的耶穌像前,在兩位新幾內亞神父,以及阿良等人,作為達到立碑共識的儀式交換信物。

新幾內亞著名的雕刻師大衛,也親自雕刻了一位代表他們的祖先的二戰時期挑夫雕像,讓阿良等人帶回台灣。之後鏡頭帶領我們到台灣的機場,台東機場大廳,我們看見高正治醫師以及部落的青年盛裝以待,並以族語問候,迎接祖靈回到台灣。高醫師正治在入境大廳上,哭嚎聲音震響整座機場,接著前往擁抱女兒,因為他的女兒成功的把祖靈帶回家了。



關於這一幕,阿良已經在遠距教學的鏡頭另一端說,2013年當時,他在之前已經看見八百壯士還有其他祖籍士兵如何受到盛大的紀念,唯獨原住民的高砂義勇隊,卻沒有同樣的禮遇。在那時,我17個問題之一,獲得了解答。原來,這就是機場盛大迎接的由來。

回到了排灣族的部落,高正治醫師以中文與族語夾雜,悼念祖先,說「不要再有羞愧、帶著無罪的靈魂回來吧!」接著,部落的天主教會的青年們,便以禱告來迎接vuvu們,告訴他們,你們都已經被天主接納。

為什麼會有羞愧呢?這也是我心中的一個疑惑。原來,正如紀錄片當中希巨口中說出的,其實當時的高砂義勇隊,「他們已經認定自己是日本人」,因此,「戰敗」其實是一件非常恥辱的事情。然而,他們都是聽從長官建議,不可能抵抗軍隊紀律。他們因而不得不承受這個羞愧。只是,高醫師在祭詞告訴族靈,你們是無罪的,你們無須再有羞愧,回家吧!

道士的出現,新幾內亞的鱷魚

紀錄片的一個重大轉折,在於希巨的女兒突然生了重病,所有醫院都去過,所有醫師都無可奈何。他不禁想著,是否是在新幾內亞做錯了什麼?一天,他走在路上,一位漢人的道士,就對他說:「你身後跟著七八位的日本士兵。」這位素未謀面的高人的一句話,震撼了希巨。

難道,他們四人團隊,這個原化阿美導演、阿美雕刻家、達悟族、排灣族,上次去到新幾內亞戰場,沒帶回祖靈,卻帶回了日本鬼?

原本講的都是國語,但提到這部分,希巨不得不轉換成族語,深切地反省:「如果整個過程很圓滿,女兒或許不會如此。」 他提到,可能祖靈對整件事情,還有些不滿意。

或許,這個道士憑空出現,也是一種跨族、跨界的力量,來提醒希巨,再次回到新幾內亞,把事情穩當處理,對祖靈有個交代。當他們在回憶這段過去時,鏡頭來到阿良的笑臉,他說,你不是說你不要再回去了嗎?那邊蚊子哪麼恐怖,那次小艇馬達突然拋錨,西比克河裡面都是鱷魚!沒想到等待救援2個小時,當地人就開始唱歌,而且打電話救援的時候,第一個事情就是叫他們要帶檳榔(笑)。

但南島兄弟們不只是老神在在,也是默默付出友誼的。當希巨等人再度回到新幾內亞時,他們發現高砂翅膀的碑附近,種滿了各式各樣的鮮花,完全都是當地的弟兄幫忙照顧的。


當2015年希巨一行人二度回到威瓦克時,他們也帶來著名阿美歌手舒米恩。舒米恩此時身穿族服,阿良也是,他們用謹慎的態度,對著高砂的翅膀立碑跳舞,唱著都蘭的祭祖靈之歌,用更為慎重的祭詞祝禱,並且再將原本木頭上的碑文換上正式的金屬特製碑文。這一次,他們安撫了祖靈。回到台灣,希巨的女兒終於找出病因。


檳榔是友誼的橋樑

「終於有人問了這個問題!恩潔,你是第一個,」阿良對我還有原專班同學們如此說道。

當時我問阿良的問題是這樣的:紀錄片當中,曾有兩個段落,分別是歌手Jim吉姆與當地樂團Gembox唱歌的畫面,而且是從頭唱到尾。兩首歌都是完整地被呈現出來,在一部只有65分鐘的紀錄片中,這顯然是很重要的剪接,必然有其深意。為什麼阿良導演會有這樣的安排呢?



阿良說,其實Jim是義大利傭兵與當地人的混血,而且是他第一次去到當地,也就是還沒有立碑計畫時,收容他的哥哥。他第一次去到那裡,在鎮上聽到Gembox的音樂,覺得那個音樂非常好聽,問人之後,對方說,啊那個主唱就住在那邊啊!那個音樂的風格,叫做Kalawali。阿良是因為尋找那個音樂,才進而結識了Jim,也因此有了當地的社會網絡,與後來立碑的可能。換言之,若沒有Gembox這個樂團,就沒有這個契機,就不可能在當地有網絡,當然也就沒有高砂的翅膀。簡言之,沒有歌,就沒有連結,就沒有高砂的翅膀。因此,阿良刻意將這份重要的南島兄弟情誼,放入影片當中,感謝他們的接納。

事實上,當阿良2013年第二次去到當地,真正要開始立碑時,新幾內亞剛好全國的電話號碼都增加了一碼,因此過去的電話號碼都打不通了。正當他在煩惱時,阿良一行人就在鎮上吃檳榔,而當地人就說,啊你們就是那群「吃檳榔的白人」!消息很快傳開,阿良因為身為外國人在鎮上吃檳榔,迅速找回南島兄弟的連結。

祖靈、天主與道士

為何祖靈不滿意,是透過道士之口說出呢?是聖母娘娘與祖靈一同提醒了希巨,要慎重對待高砂翅膀的立碑嗎?原住民在台灣每日面臨的處境,早已是錯綜複雜,多重文化的層疊交織。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,多種人與神靈的關係,存在著難以被現代科學理性思維消化的神秘經驗。但這些經驗,其實也與當代原住民所處的複雜社會圖像息息相關。阿美族有的部落的巫師實踐與道教融合,南排灣族有的部落早已納入漢人的部分傳統,而有些漢人也會尋找原住民靈媒「問事」,甚至,大部份原住民都是基督徒,且不同的教會會將部分傳統融入基督信仰之中。這就是真實的文化,流動的、堅韌的文化生活。這些文化的共榮、共存,早已是台灣民間存在已久的狀態,只是主流漢人社會未必了解。

今天,我觀禮高正治醫師的告別式的臉書直播,聽著司儀認真地在華語、族語之間切換,聽著那些熟悉的基督教聖歌的司琴伴奏,雖然只是一個外人,心中也帶著感念之情。眾多親人、好友、後輩,慎重地祝福高醫師的靈魂飛回大武山回到祖先的懷抱,也祝福他回到天堂。

我想起Chyng曾在司改雜誌第78期中「霸權下的異文化」一文中回顧高正治醫師對漢人說的話語:

你要來關心人家的議題,你一定要成爲部落的一份子,他們不是傻瓜,他們不是殘廢,他們是台灣這個自然環境的一個勝利者,一個信主者。 你們是外來的人,那你們透過政府,透過自己的學識想要去教我們怎麼生活,都是太超過了……但是我們又擺脱不掉這樣一個殖民的環境,霸權的環境,包括知識的、善意的、人口的…這種文明人的掠奪性格、霸權性格、文化岐視是無所不在的。就像西遊記的唐三藏,你們都是唐僧,我們都是牛魔王、盤石洞的妖孽。所以有的人看不慣我們喝酒的方式、看不慣我們烤肉的方式、看不慣我們帶孩子的方式、看不慣我們吃檳榔……

高醫師這些話語,至今仍然有效。去除檳榔的污名,是高醫師的職志之一。當然,他的豐功偉業絕不只於此。令人最印象深刻的,莫過於1994年原住民正名入憲事件。身為國民黨國大代表的高醫師,在臨時大會的投票決議上,呼籲重新投票,驚險地挽回了原本差點就要以3票之差未達3/4修憲門檻而不通過的原住民正名法案。換言之,若沒有當初高醫師的奮力一搏,「原住民」就不是今天的「原住民」,而是「山胞」,甚至「少數民族」。原住民正名入憲,gui醫師居功厥偉。

告別式中,好幾位重量級族人,兩次提到了kacalisian,並將之等同於原住民。kacalisian的意思是住在斜坡上的人。雖然許多排灣族與魯凱族住在斜坡上,而尚有其他廣大的「平地」原住民,其實並不住在斜坡上,然而「住在斜坡上的人」的語境,是一個多元文化融合、並與生態結合的國度。那是一個前殖民時代常發生的自然融合狀態,在後殖民的情境中也持續存在。不管你是什麼族、什麼部落,大家都是住在生態彼此相關的土地上,住在同一塊土地上的人。這種kacalisian的精神,也在各族各部落今日都現身於高醫師告別式中體現出來。

高醫師的告別式上,有兩隻熊鷹在天空中飛翔。聽排灣族耆老說,人死後,會變成鳥。成為鳥,就有了翅膀。

在那新幾內亞威瓦克山丘上,朝向西北方,台灣的方向,那座高砂的翅膀,比日本政府英靈碑、澳洲政府立碑,都還要雄偉、還要美麗。屹立在海洋之上,山丘之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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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7 五月, 2022 by in 【Essence of Cosmos】.